经济全球化潮流发端于西方世界,非西方世界应当通过发扬自身的文化个性来对全球化潮流予以回应。我近年来在很多场合提到的“文化自觉”,就含有希望看到这种回应的意思。“文化自觉”是当今时代的要求,它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也许可以说,文化自觉就是在全球范围内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的一种具体体现。希望中国文化在对全球化潮流的回应中能够继往开来,大有作为。最近,许多文章中提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应该包括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为了这个前景,我们有必要加强人文主义,提倡新人文思想。在原有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国外优秀的科学精神,建设新的人文精神。面对经济全球化的世界潮流,我们在开始第二跳的时候,要记住把“天人合一”、“中和位育”、“和而不同”的古训带上,把对新人文思想、新人文精神的追求带上。这样去做,我们就能获得比较高的起跳位置,也才能跳得高,跳得远,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全球化是近年来人们越来越注意讨论的一个话题。经济的全球化,世界市场的形成,加上电子化的信息沟通手段,引起社会各方面和文化的重大变化。但是,现代化过程中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目前还不能预测。不过,回顾一下全球化进程的来路,对我们认识这一段历史的发展,理解我们所处的现实,保持清醒的头脑,跟上现代化的潮流,是有益的。
对于全球化过程开始时间的确定,存在着多种看法。其中有一种观点似乎比较合理。这种观点认为,全球化即全球各地人们的密切关联,可以认为开始于十五世纪末的航海大发现。航海技术克服了海洋障碍,人类的洲际交通成为可能,加上后来以机械化大生产为特征的工业革命,使西方那些生产力领先的国家向世界各地的扩张成为可能。它们对世界市场的拓展和向亚非国家的殖民活动是全球化过程开始阶段的根本特征。此后,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告一段落。在这一阶段,最具典型意义的例子是大英帝国霸权的确立。以英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在世界范围内进行大规模拓殖,用武力摧毁了亚洲、非洲、南北美洲的古代文明中心,试图把西方的社会制度和文化强行施加于这些地区,逐渐确立起以英国为首的西方中心地位。
在接下来的一个历史阶段,即大约从十九世纪末叶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美国崛起,并长期保持着生产力领先的地位。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英国霸权让位于美国霸权,中心地位被美国取代。在美国霸权维持的经济秩序中,全球化进程明显加快了。运输和通讯技术的革新,使物资与信息的流动可以跨越种种空间障碍。经济交往的规模和频次大为提高,促进了经济组织的革新,以跨国公司为代表的经济力量对生产要素和世界市场进行新的整合。所谓“国际惯例”即市场上共同“游戏规则”的出现,是经济全球化进程在贸易交往制度上的反映,是与经济活动伴生的文化现象。更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是,由美国霸权主导的全球化进程,使美国模式的社会制度、文化价值观念等成了许多国家模仿的对象。
经济全球化的第三个阶段,是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直到现在,目前还在继续发展。这个历史时期最突出的特点,是霸权受到强有力的挑战并在事实上将逐渐淡出中心地位,全球化进程的参与者以及驱动力呈现多元化局面。许多曾经被压制的力量和众多的新兴力量纷纷登场,走向前台,在全球化进程中积极强化自身的角色分量和参与权利。在这种多元格局中,许多问题的产生和解决已经超出国界。目前,全球化进程正在摆脱由单一中心为主导的局面,正在形成多元推动、多元共存、多元发展的强大趋势。这是包括中华民族、炎黄文化在内的当今世界各地不同民族、国家和文化共处的历史阶段。
当前所说的全球化,指的主要是经济的全球化,人类社会在政治、文化、意识形态和生活习俗方面还是多元的。经济全球化这是个总的趋势,不可能一下子实现,而是以一步一步变化来完成的。第一步是经济的结合,形成全球市场,构成一个分工合作的经济体系,但其他方面还没有合起来,还保持着民族国家的分割状态。民族国家是十九世纪以来形成的格局,新的经济体系看来正在冲击它,但还没有好的代替办法。优势国家统治劣势国家造成的殖民体系在二战后发生了变化,但殖民主义造成的南北差距还存在。搞得不好,经济全球化可能会加深南北差距,扩大贫富悬殊。这是二十世纪没有解决的问题,新世纪应当想办法解决南北贫富差距的问题。
经济上的休戚相关和政治上的各行其是、文化上的各美其美,在人类进入全球化进程的初期,会形成一个大的矛盾。这给我们带来一个不能不面对的课题,即文化自觉和文化调适问题。过去有过“化外之民”的说法,现在则到了一个想做“化外之民”而不得的时代。我国要顺着潮流走,要融合到潮流中去,先进的东西要学习和掌握,要接受现代化这个大的方向,但要软着陆。软着陆的前提,是知己知彼。要看清自己的条件,盲目接受新事物是不行的,我们在这个方面的历史教训很多。现在,要紧的是我们不光要知道我国是在这个潮流当中,还要知道是处在这个潮流的什么地方,也就是说,需要对自己有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准确的历史定位。
在这个问题上,我从自身经历中得出一些具体认识。我一生经历了二十世纪我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各个时期。在这段历史里,中国先后出现了三种社会形态,即农业社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这里边包含着两个大的跳跃,就是从农业社会跳跃到工业社会,再从工业社会跳跃到信息社会。我概括为三个阶段和两大变化,并把它比作“三级两跳”。第一个变化是,我国从传统的乡土社会开始变为一个引进机器生产的工业化社会。一般人所说的现代化就是指这个时期。从这一时期开始,一直到现在,又一个时代的新变化,即信息时代的到来。这是我所说的第二个变化,即我国从工业化走向信息化的时期。
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我很清楚地看到,当引进机器的工业化道路还没有完全完成时,已经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即信息时代。以电子产品作为媒介来传递和沟通信息,这是全世界都在开始的一个大变化。虽然我们一时还看不清楚这些变化的进程,但我们可以从周围事物的发展事实中确认,由于技术、信息等变化太快,我国显然已碰到了许多现实问题。我们的第一跳还在进行当中,有的地方还没有完成,现在又在开始下一个更大的跳跃了。
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开始,我国作为一个古老的文明中心被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强行纳入了西方国家主导的全球化进程。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文化体系平行于其他的世界体系,并且一度比西方世界体系更为发达。但是长期的封闭导致科技落后、经济凋敝,使这个庞大的体系逐渐失去活力,终于被西方列强的殖民扩张所压倒。
1949年,中国实现了独立与解放。在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实行计划经济是完全必要的,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后来我们将这种经济模式固定下来,脱离并抵抗了经济全球化进程。在对全球化主体潮流的脱离和抵抗中,我们造成了自身的封闭和僵化,无法从全球化进程中获得发展动力,结果在现代经济方面落伍了。
1978年,我们终于下定改革开放的决心,主动并且逐渐深入地加入到经济全球化进程中。在政治上,我们与西方各国加强接触和了解,融洽了在“冷战”时期冻结的关系;在经济上,我们以经济特区为先导,依次开放沿海城市、沿江城市和内地,进行经济体制改革,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积极与国际惯例接轨,形成了加入经济全球化潮流的制度性保障。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我们在第一跳还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不能不进行第二跳的局面。
这一局面来之不易,值得倍加珍惜。而这一局面给我们提出的艰巨使命,更需要进行深入的思考。第一跳还没有完成,就必须跳第二跳了。这是我们走改革开放的路、融入全球化潮流所必然要碰到的局面。怎么办?邓小平同志说,要冷静观察,沉着应付,摸着石头过河。这就是科学的态度。我们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又要小心谨慎地应付局面。不看清潮流的走向,不摸清自己的底子,盲目地进入潮流是不行的。我们的底子是第一跳尚未完成,潮流的走向是要我们跳上第三级。在这样的局势中,我们只有充实底子,顺应潮流,一边补课,一边起跳。不把缺下的课补足,是跳不过去的。历史不是过去了就算了,历史会对今天发生影响。就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说,或者说就硬件与软件两个方面看,我们曾经有过精神(软件)讲得多、物质(硬件)讲得少的年代,现在又出现了一些物质(硬件)讲得多、精神(软件)讲得少的现象。在当前的发展过程中,重理轻文,差别太大,从长远看,会带来负面的东西。
改革开放,不能只学外国的表面文章,而要拿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先进的文明成果为我所用。我们是要提高生产力水平,提高综合国力,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是要把中国文化很好地、很健康地发展起来。现在中国的大问题是知识落后于要求。最近二十多年的发展比较顺利,有些人就以为一切都很容易,认为生产力上来了就行了,没有重视精神的方面。实际上,我们与西方比,缺了“文艺复兴”的一段,缺乏个人对理性的重视。这个方面,我们也需要补课,这决定着人的素质。现代化的发展速度很快,没有很好的素质,就无法适应现代化的发展要求。这是个文化问题,要更深一层去看。
中国文化的历史很长,古往今来的很多思想家为我们留下了十分宝贵的思想财富。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一大特征,是讲平衡和谐,讲人己关系,提倡天人合一。刻写在山东孔庙大成殿上的“中和位育”四个字,可以说代表了儒家文化的精髓,成为中国人代代相传的基本价值取向。我的老师潘光旦先生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讲“位育”问题,认为在社会位育的两方面中,位即秩序,育即进步。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潘先生对“中和位育”作了很好的发挥。“中和”的观念在文化上表现出文化宽容与文化共享的情怀。十一年前,在一些学界朋友为我召开的八十岁生日的欢聚会上,我展望人类学的前景时,提出人类学要为世界文化的多元和谐作出贡献。我说了四句话,十六个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作为一个人类学者,我希望这门学科自觉地探讨文化的自我认识、相互理解、相互宽容问题,确立世界文化多元共生的理念,促进天下大同的到来。实际上,这也是中国的传统经验里面一直强调的“和而不同”的思想所主张的。
对于中国人来说,“天人合一”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天与人之间的社会规范就是“和”。这个“和为贵”的观念,是中国社会内部结构各种社会关系的基本出发点。在与异民族相处时,出现了“和而不同”的理论。这一点与西方的民族观念很不相同。我认为,“和而不同”这一古老的观念仍然具有强大的活力,仍然可以成为现代社会发展的一项准则和一个目标。承认不同,但是要“和”,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条道路,否则就要出现纷争。如果只强调“同”而不讲求“和”,纷争到极端状态,那只能是毁灭。所以说,“和而不同”是人类共同生存的基本条件。
“和”的局面怎样才能出现呢?我想,离不开承认不同,存异求同,化解矛盾。化解的办法中,既要有强制,也要有自律。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一个基本问题是个人与社会的矛盾、自由主义与平等主义的矛盾。自由要承认竞争为主,竞争就有优势劣势之分,就形成了过去的格局。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单靠社会控制的强加式的外力,还要有自我控制的内力。世界各国既然现在都属于一个地球村,这个“村”里就应该有一套“乡规民约”,大家认同,自觉遵守,否则就要乱套。“乡规民约”与法律不同,是习惯化的、自动接受的、适应社会的自我控制,是一种内力。中国老话里讲“克己复礼”,这个“礼”是更高境界的乡规民约。
要实现个人与社会的相互统一,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和适应,大家都自觉地遵守“乡规民约”,需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只要愿意共存共荣,就必然要磨合。磨合就是通过接触、交流、对话和建立共识,以达到矛盾的消除的过程。事实上,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磨合的过程中。当前,需要有一个对磨合的认识和肯定,要意识到,这个磨合过程需要种种的临时协定作为大家有利的“乡规民约”。有了这方面的共识,才会有比较自觉的磨合行为,才会有比较好的磨合状态,才能比较顺利地从经济全球化过渡到文化上的多元一体,经过不断地磨合,最终进入“和而不同”的境界。
依照进化的观点和规律,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应该比二十世纪的人类生活得更加聪明。事实上,已经有人在讨论新的发展观,提出了不同于传统发展观的几个特点,如合理开发资源、讲究生态效益,又如注重社会平等、倡导精神追求、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等等。我们可以发现,这些现代人类提出的准则,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一向坚持的。这样的史实,有利于帮助我们树立起应有的文化自信。
全球化潮流发端于西方世界,非西方世界应当通过发扬自身的文化个性来对全球化潮流予以回应。我近年来在很多场合提到的“文化自觉”,就含有希望看到这种回应的意思。“文化自觉”是当今时代的要求,它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也许可以说,文化自觉就是在全球范围内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观的一种具体体现。希望中国文化在对全球化潮流的回应中能够继往开来,大有作为。最近,许多文章中提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应该包括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为了这个前景,我们有必要加强人文主义,提倡新人文思想。在原有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国外优秀的科学精神,建设新的人文精神。面对经济全球化的世界潮流,我们在开始第二跳的时候,要记住把“天人合一”、“中和位育”、“和而不同”的古训带上,把对新人文思想、新人文精神的追求带上。这样去做,我们就能获得比较高的起跳位置,也才能跳得高,跳得远,在真正的意义上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